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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北川

作者:蒋方舟 编辑: 来源:本站原创 发布时间:2008年07月02日 点击数:

2008年全国高考之后,我校2008届校友蒋方舟奔赴四川地震灾区,她以作家应有的社会责任感和敏锐触角关注灾区,为母校传来她发自内心最真实的心声。

《向北川》

2008届校友蒋方舟

刚刚高考结束,经历了几天的空虚以后,我变得肥胖而且易怒,趣味也庸俗,简直自弃,当我发现自己和周围人都开始小心翼翼地讨厌我的时候,我决定出远门。

四川是我想要去的地方。我在网上看了一些地震当时的视频,有訇然倒下的房屋和簌簌撒下的灰土,震恐和哭嚎的人。我想去那里,觉得那里是一个洞口,我只有顺着爬进去,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——就是为着这样自私的原因。

青城山

坐公车只能坐到青城前山,要去青城后山要坐小面包车。后山有一个专门为旅游保留修缮的镇子,叫做泰安古镇,已经在地震中全毁了,站在河对面只看到废墟和只剩半截的房子,沿河的那一溜白墙像软融融地要流到河里,流到一半又凝固住的情态。

镇子里的搬出来了,有的就住到河对岸,沿河有一排木亭子,他们就着木亭子搭帐篷,没有电,水是从山上引的泉水。危险的是,山上时常有石头滚下来,不远处就有一块巨石,把一个亭子砸得稀八烂,只剩下趴在地上的一堆木头。

进去镇子里看。镇子几乎全毁。凡是有两层的房子都只剩下底下一层,底下那层墙壁被震掉,露出里面几条一人高的腊肉,墨黑墨黑的,让人看了害怕,好像看到皮下的筋骨和血肉。

因为是古镇,所有的招牌都是做成那种布质的三角形旗子,迎风飘扬。看起来倒像是古装电影里被一队凶残的马贼洗劫过的残骸,感觉街的尽头会出现一个披头散发拿着大刀的复仇的少年,黄沙吹过他破衫子,街上空无一人只刮风。

听到刀子在砧板上剁肉的声音回响,那是一个女人在卖熟食,剁鸡菌子,在这样空当荒凉的镇子里看到她卖肉,还是一副让人震动的情景。

那个女人看到我就很平静地揽客。自从猪肉涨价之后,我对猪就有些蔑视和漠视,但此时饥饿难耐,我买了一个猪蹄,坐在一个貌似老戏台的平台上吃,背后有一块刻着《沁园春·雪》的大木板掉了下来。

面对着被震得满目疮痍的镇子,我吃得太过动情,不禁有些不好意思。

傍晚时候,我出去爬青城山,四围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,有难以言语的沉静美好。

半山腰有个全真观,寺院完好,里面的全真七子都端凝地坐着。但更高处的老君阁却被震得乱七八糟,受起灾来,神仙们也不论辈分了。

当天晚上发生了余震,我半寐半醒,觉得像是被人踢屁股。

都江堰

坐公共汽车,看到的房子大多数还都站着,但是身上全是裂痕,待也不能待,住也不能住。这个本来是服务业发达的城市,一下子忽然武功全废,整个城市因为地质塌陷和部分倒塌,像惊惧地瘫坐在那里,平白地矮了一截。

然而,在我这次所去的地方——不管是否受过灾——这个城市是最有生气的,许多店铺都摆到露天,街被挤窄了,更显得人多车多。卖手机的柜台前排了巨长的队,我都疑心排在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在卖什么。冰箱彩电全部被搬到街上卖,打上流血价大贱卖的牌子,这类家电总是在打折,但是这时候才真的觉得是在贱卖,我都恨不得鼻一酸,一把扛在肩上走。

平地上有很多卖衣服和化妆品的帐篷。有三个少年在帐篷之间狭小的地区跳街舞,他们面前帐篷被踢出了一块乌黑,不时把面前的录音机踢翻在地。

喧闹的市声大多是做生意,我听了只觉得舒心:已经开始讨价还价了,可见这个城市痊愈得很快。人们走路飞快,泥水溅在腿肚子上,完全知道明天该如何继续,我背着又大又多的旅行包,茫茫地站在原地,反倒像灾民。

什邡

到什邡的时候是下午,一个城市静静地像在午睡,不知道什么树上有蝉单纯又疲倦的声音。我总在电视上听到灾区什邡,而在我去的几个灾区中,它受灾情况稍微轻一些,尽管大部分人晚上还得住在帐篷里,但起码店铺都能正常经营,店铺的老板坐在自家房檐下,困怠忧愁地瞅着对面的店铺。

日头的影子正得照到街心不动,干干的水泥路上没个待脚的地方。我坐了人力三轮到了罗汉寺。寺很大,有不止一个院落,空气稍微清湿一些。

寺里接受了很多家里房屋再也不能住的灾民,有居民住的帐篷和解放军住的帐篷,是个小型的居民安置点。

很多人铺着凉席,睡在大雄宝殿的房檐下,也有中年的解放军,睡在报纸上。我忽然很兴奋地发现这座寺里还有一所帐篷小学,只有十几个学生,我应该在这里当志愿者老师,我今晚应该就睡在这里,晚上和灾民一起吃饭。我刚刚在寺院厨房里看到了捐助的咖喱脯。

有小男孩小女孩跑来跑去跨过我的脸。我想今晚也许真要住露天了,寺院总不会撵人走的,我尝试舒服地平躺,模拟晚上睡在这里的场景,目光所及是高处墙壁上画着的释迦牟尼的故事,他和他的妻子都雪白饱满腴丽,过着幸福的生活,那还是他大彻大悟之前,这稍稍减轻了我的惴惴。

据我不远的女人醒了,周围的人都叫她老师,听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,我想她一定是负责帐篷小学的志愿者,我跑去问她帐篷小学还需不需要老师,她说她已经在本地找了五个,人够了。

我顿时失望,当不成志愿者了,而且没头没脸地也不好意思赖在寺里,于是卷起铺盖走人。

看到几十个老头和老太太一个跟着一个,排成一排缓慢地绕着佛堂走着,有佛乐响起,他们高高低低地唱着阿弥陀佛的歌,声音整齐曲调重复。

也就是地震之后,他们才这样大规模的集会,为生者和逝者祈福,我想,“阿弥陀佛”也是他们对于生死的唯一评论。

我站在房檐下不知如何是好,走得慢一些就是加入那条队伍,脱不开身,走得快一些就走到了他们前面,像是他们膜拜的神。我还是快快地走过了,领诵的老太太瞪了我一眼,我三步两步走开了。

快出寺门的时候,看到帐篷小学开始上课了。有两个老师,在发几本远远低于孩子年龄的彩色拼音书,十几个孩子有东跑西跑的,也有三五成团坐着唧唧喳喳说话的,有几个男孩骑着自行车绕着帐篷转,像管辖范围极小的巡警。

北川

在绵阳长途客运站里,看到有卖去北川的车票,心里还是惊了一下,觉得那里是另一个隔间的人世,不像是坐着汽车颠巴颠巴就能到的地方。

的确不能,北川已经封城尽一个月了,坐车只能到擂鼓镇,到北川县城口要另外坐摩托车,而且门口被特警把守着,听摩托车的司机说,只有持北川身份证的居民才能进入,可是山民都是趁早上和晚上,把守的特警休息的时候偷偷进去。

离县城很远的地方就拦上了木栅栏,狭窄的路口拥挤不堪,有防化部队,有挖泄洪渠的工人,有想回家搬东西的灾民,有志愿者,有新闻记者,有官员,也有我这种身份不明的人。每一分钟都在发生争执,大意就是不许进不许进,不论有没有北川身份证,不论是干什么的,就是不许进,一个老太太不知是要强进还是要强出,被几个特警齐齐地架住。

但我注意到远处的山路上有人蜿蜒前行,可以从旁边的山路上下山,进入北川。

走了一段,在山顶的平地上,路似乎断了,不是山民的人几乎都止步了,站在高高的山崖上往下望,北川县城就在下面。然而并不是不能继续往下走,只是没有现成的路,得顺着土石下去。前面的人把土踩得很松,我抓着一截树根不敢下,踟躇了太久,脚下的土被我踩垮,结果脚下一空就跌了下去,全身都是泥,我前面的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老人很不放心,本来已经下去又折回来,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了平地上。

那个老人也是封城以后第一次回来,他的房子全垮,他也不准备再抢救出什么东西,只是回去看一看,我问他:“你家人还好吧?”他说他的女儿没有了,她今年三十九岁。然后从包里拿出两张户籍证明给我看:“这个是我,这个是她,长得像吧?你看那栋白色的楼……”

从山顶看北川的一片废墟,果然有一栋白色的建筑还颤颤巍巍地站着,很醒目。他说:“那个是县政府,我女儿住在它旁边的地方。地震的时候,她往外跑,结果刚好被倒塌的房子砸死了,那些没有跑在二楼的反而还没事。”

沿路都有背着沙发棉絮,彩电冰箱之类的灾民往出城的方向走,向前躬着腰。让人觉得生活压在他们身上的,实在是太重了,远远超过能够负荷的,但还得照例从一种沉默中接受现实。

有一段路全是上游冲刷下来的树木和木板,不知何处下脚,十分难走。

有一块地方奇臭无比,苍蝇萦绕不绝,走在我前面的人指着一块儿地方说:“那有半截尸体。”我不敢顺着那个方向看,但仍被那股臭味追踪着,心里发慌。

我实在不愿意走那条路,我不仅害怕青紫的尸体,还害怕那些活物,目之所及都是书包和毛绒玩具,小鞋子——还有小袜子,手套,是一个人手心朝天伸开五指的样子,还有从里到外都被砸得稀烂的车子。每一个物件,都可以就着勾勒出一整个人来。

而要走过那段路,就必须踩着这些东西,脚下柔软的触地让我不胜惶恐。

进了城的灾民们对这个地方,也显示出陌生和奇异的神情,很多人在受灾之后,还是第一次回来,北川地震后又被堰塞湖冲刷了一遍,带来了和带走了很多东西。

我经过一家超市,超市里的东西甩得满地都是,乍一眼看很可观,仔细看没有几样是完整的,超市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他哀愁地站在超市门口,他说上次来的时候,还没有这么狼藉,还有摞成小山的卫生纸和完好的台灯,现在他仅剩的好东西是三瓶葡萄酒。

走到了市中心北川大酒店,面前有一条粼粼的大河,很是秀丽。这座城四周都是山,地震的时候,山们一同向前走,把建筑向前推着,据说有的向前推了好多米。

旁边的一个老人指着河对岸说:“那是旧城区。”旧城区毁损要严重许多,只有一栋建筑勉强歪斜着,其他全部倒塌,一层摞一层,建筑之间都分不清楚,

那个人说:“那里肯定还有尸体。”他指着我们旁边一座倒塌的居民楼,很多钢筋呲出来,底下那层楼活活就像一个人被压得四肢摊开。

我说:“不会再有人刨了吧?”路上只被撒着几条雪白的消毒粉。

他嘴角往下一扯摇摇头。我在旁边不知为什么非常震悚,一下子就要哭出来。

他指着那条街道说:“那是新城,还有些房子没倒,你们还可以看看。”

往街里面去,的确有很多房子没倒,都保持着舞蹈中那种高难的定格姿态,有的前倾像滑冰时重心不稳,有的后仰像滑了一跤,有两栋房子一栋倚在另一栋身上,两个一齐倒向旁边。但这些动作都忽然被按了暂停键,那些破损的窗户和墙壁的裂缝就像他们惊惧的表情。

街深处走来一个妇女背着很大的被子,她背不动了,站着休息。看见我,问:“你也是回来看看的?”她把我当成北川的本地人。

我点头说:“是的。”

她努努嘴示意我身后,说:“人都埋在那个地方。这就是万人坑。”

身后是一大块凹凸不平的灰色水泥地。地面上只有两处新的祭奠的痕迹,一处有几个小盘子,有苹果和饼干,饼干上有一些苍蝇停留,旁边还有烧黑的衣服。一处是一个盆子罩着一个圆柱的东西,那个东西发出佛经的歌,声音很模糊嘈杂,已经很难分清楚是曲调还是单纯的杂音。这里原来是万人坑,不,现在仍是,被水泥封住了,一万多人就着这小小声的解脱的声音,那么多只耳朵凑着贴着地听,不留神就听不到。

抬起头,发现山无比近,山上的碎石和泥土简直触手可及,觉得它好像又腆着肚子往前走了几步。

那条街上相对完好的建筑是公安局,公安局旁边是曲山小学,两栋建筑歪斜地挤在一起,只剩一人宽的通道,同行的人要进去看,我死死地拖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进去,我们在这条正午寂静的街道上小声而激烈地争吵着,她向我保证:“我轻盈地进去再轻盈地回来。”

我蹲在街的正中心,旁边放着我的大包,紧紧地瞅着那个窄窄的楼梯,太阳煌煌地照着,空气中有烦躁的气味,很多苍蝇萦萦地飞着,街上那些被土掩盖的地方应该都是死人,或至少是曾死过人吧。我看不见活人,越来越不安,就开始吹哨子。哨子我事先挂上准备求救时用的,我尝试着吹出严厉短促的“快点给我出来!”的曲调,但无法成功,吹出了一声长长凄厉的嗥,头上盘旋而过的直升飞机,飞得很低,我害怕它要搜救我,就不敢再吹。

同行的人出来后,告诉我学校楼歪墙倒,可以看到里面教室“好好学习”“走向世界”之类的大字,课桌上的教科书就要滑落下来。操场曾是个救援中心,整齐地靠着六七个铁锹,操场上摆满了用过的,以及没拆的裹尸袋,

街道走了一半,我不愿意往前走,我开始耳鸣,耳中有什么东西地挣扎着,只想快快地往回走。

回去的路走得很累,我的鞋极其不舒服,脚趾被挤得疼,我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,腿直打飘,脸不正常地烫红。而沿途的男女老少都背着家里抢救出的值钱东西,那些东西总是又大又重的,沿路的石头上都坐着歇脚的人,有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女卸下抢救回来的棉絮,忽然在背后喊,说:“姐姐姐姐,给我点儿水喝吧。”

靠在路的围栏上休息时,发现旁边有个穿着迷彩服的少年,背着一个大箩筐,箩筐的上面架着一个抽油烟机,他体力明显不支了,汗流成小河,我把纸巾递给他,他笑着说谢谢,发现他长得好看,真正浓眉大眼,笑容又异常甜美。 后来爬山上坡的时候,我就留心不时朝后瞥他,想着送给他一个手电筒。等他走上来,我笨拙地表示他可以晚上读书的时候用,又问他有多大,他说二十岁,原本在上北川的职业技术学校,我说:“哦,那你比我大些。”他诧异道:“真的。你比我还小?你是哪里人?”我说我是湖北的,他抿着嘴笑,说:“湖北人好。”我说:“啊,四川人好。”我是真正觉得四川人让我敬佩,豁达又自强,电视里总说重建家园,他们是真能重建家园的。

最终告别,我也没敢问他家人是否还好。

出城的时候,发现看管得更严了,原先进城的小路都有人看着,不让随便下去,特别是我这种脖子上还挂着相机的人。我要是晚一点,恐怕也进不了北川城了。

本来以为进城难而出城容易,结果出城的时候反而遇到困难,特警不知道恁地,忽然觉得我很可疑,让我把身份证拿出来检查,还要检查包,装棒棒糖的透明饭盒也被翻了出来,特警判断这件花花绿绿的物件最危险,翻来覆去地看,我柔声劝慰道:“你可以拿出来吃。”

他忽然想起来,我始终没给他看身份证,质问道:“你难道证件都不带吗?呃?呃?”我不语,假装这不是一个问句,本想直视着他,可他带着漆黑的巨大墨镜,不知道眼睛的确切位置。我最终还是被释放了。

我坐“摩的”离开北川,到了擂鼓镇,又坐到了公车。车往远离北川的方向行驶,沿路不时看到拿着蛇皮袋子的夫妻往北川走。

结局总是这样,我急切地想一个人来闯灾区,洗礼自己帮助别人,像刚学走路的时候,刚能站稳就忙着挣脱母亲的手,重心向前跌跌撞撞,不多久,又重回母亲那里,举起双手表示要抱,就可以回家。

不多久,我又能若无其事地活着,但是快乐不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,需要请示一个比自己更大的自己,而他多半不同意快乐这件事。

回成都的大巴很高级,放着电视,电视上是一个晚会,表演的大概都是很有名的酒吧歌手,唯一使命是活跃气氛,男扮女装的戏剧演员,穿白色紧身衣的男歌手一边敞着嗓子唱歌一边脱上衣,女喜剧演员脱了外套蹲在舞台边上和男观众互动表演铁达尼号。观众大多是狂喜兴奋忘形的,高举荧光棒两根用力互相敲打……这些本来都是老包袱和常见的表演,这时候我却觉得格外难以忍受。

车上的乘客沉默地看着电视,嘴边拉出不确实的微笑。

这次去灾区,我以为自己会绝望心碎连连噩梦,结果并没有,北川使我震动,觉得怎么会有那样的人间炼狱,而这疾速行驶在光滑的高速公路上的大巴才让我灰心继而心死,觉得落在世界的尘埃越来越深,再拾起的东西在手心搓搓都成了粉成了灰,我想这比轰然一声天崩地裂要可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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